三、成人不应成为儿童生活世界的侵略者
我在讲课时,有次批评幼儿读经,批评幼儿大量记诵无法理解的古代“经典”。有位研究生提出:小孩子现在不理解,但是可以储备在心里,将来长大了再慢慢消化,像牛那样反刍。
我认为这是典型的成人本位的教育观念,也是目前绝大多数成人仍然坚持的教育观念。我们是以成人社会的价值观念来评判儿童的生活的,以致于我们小觑儿童的世界和儿童的生活。我们认为“经”对成人有用,所以小孩子尽管无法理解,也应当背经、唱经。这很像我们认为猪大排很有营养,于是我们就让吃奶的小孩子改吃大排。吃不动,没关系,先塞进去,等小孩子长大了他会慢慢消化的。这岂不荒唐?即使是有反刍功能的牛,也是要咀嚼它喜欢吃的食粮,而且是当日吃了,在休息的时候也就反刍消化了,不至于要等到几年后才来反刍。(据我对牛的了解,牛如果过于劳累,便会影响它的反刍,甚至不反刍;不能及时反刍,牛会生病甚至死亡。)同样,小孩子也不可能要等到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漫长过程来“反刍”那些“经书”。
大家能够理解不应当让哺乳期的婴儿吃大排,大家能够理解牛不可能将草料储存几年后才加以反刍,但为什么不能理解不应当让幼儿生记死背那些经书?
我们瞧不起小孩子,瞧不起小孩子的世界,于是我们成人便自我中心地强迫儿童做他们不愿做也难以做的事情。儿童本来有一个生机勃勃的成长的世界,他有一个自发自动积极成长的“吸收性的心智”(蒙台梭利)。但我们成人没有发现,没有重视,没有利用。我们把儿童从那个生机勃勃的不断生长的世界里赶出来,剥夺了儿童自发主动成长的大好机会。这时候,成人是儿童世界、儿童生活里粗暴的侵略者。
儿童教育变革就是要打击这些成人侵略者。儿童教育应当给儿童的生活留足‘空白”,留足成长的“自留地”,应当还儿童一个本来属于他的美好的天赐的世界,那里有蓝天白云、电闪雷鸣,那里有儿歌、童话、神话、游戏、梦想……
周作人曾说:“大抵儿童教育本来不是什么难事,只如种植一样,先明白了植物共通的性质,随后又依了各种特别的性质,加以培养,自然能够长发起来。(幼稚园创始者福禄贝儿早已说过这话)。但是管花园的皇帝却不肯做这样事半功倍的事,偏要依了他的的御意去事倍功半的把松柏扎成鹿鹤或大狮子。鹿鹤或大狮子当然没有扎不成之理,虽然松柏的本性不是如此,而且反觉得痛苦。幸而自然给予生物有一种适于生活的健旺性,多大的痛苦到日后都忘记了,只是他终身曲着背是一个鹿鹤了,──而且又觉得这是正当,希望后辈都扎得同他一样。这实在是一件可怜可惜的事。”[4]在儿童面前霸道的成人就是周作人批评的“管花园的皇帝”。
不懂得尊重自然天性的人,他们所主张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便是反天性的、逆天性的、害人的。就像这位“管花园的皇帝”。既然不尊崇天性,便会把自己的“理想”和“文化知识”生硬地灌输给小孩子,便会封锁儿童的世界,泯灭儿童的天性,于是儿童成了奴才,成了传声筒,同时失去了成长的根基。
四、儿童教育的方向:以儿童为本位
“文革”期间有一句挂在嘴边的语录,大意是:路线方针错了,一切都会错。这句话在空口政治的年代是荒谬的。但是,剥离开它所产生的年代,这句话里却有值得“抽象继承”(冯友兰)的东西。用在儿童教育这里就是,如果“路线方针”错了,那么成人对儿童教育的种种努力,都只能是南辕北辙,越走越远;都只能是好心办坏事,越办越糟糕。儿童教育的路线方针是什么?我认为就是夸美纽斯、卢梭、裴斯泰洛齐、福禄贝儿、杜威、蒙台梭利、苏霍姆林斯基、马拉古齐等人的基本教育立场:尊重儿童,以儿童为教育的中心。但是,以儿童为中心的教育思想曾作为杜威教育学的核心内容而一度被我们批倒批臭,明确地以此为帜一时恐怕难以接受。但鲁迅是明确地倡导教育应以儿童为本位的,从鲁迅那里可以发现儿童本位(实际上就是以儿童为中心)的教育思想。我们可以高举鲁迅儿童本位说的大旗。“鲁迅是中国文化的主将……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这段“语录”我认为还是正确的。鲁迅的方向也应当是中华民族新教育的方向。
鲁迅说“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但是,许多成人至今看不到这点,他们提倡读经,提倡幼儿读他们根本弄不明白的“经”,说什么以备未来人生的需要。针对这种一味地提倡“以备未来人生的需要”的教育,杜威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学校最大的坏处,就是先为儿童是一个很远的目的,以为现在所学都为预备将来入社会之用,现在虽与生活没有关系,将来总有一天用得的。”[5]儿童对于现在的生活兴趣正浓正厚,而教育者偏要用这种预悬将来目的的教育方法,实在是一件最不合自然,最反乎常理的事。”[6]杜威认为这往往会造成对儿童的伤害以及教育上的浪费。
“孩子是可以敬服的”,鲁迅认为孩子值得敬服的内容之一就是:儿童可以如鱼得水地漫游于幻想的世界,这是成人远不能及的。然而有的成人却把儿童的长处看作短处,把儿童的自由丰富的幻想视为洪水猛兽。前一阵《哈利·波特》电影在我国公映时,儿童极为喜爱与着迷,于是有“教育家”出来“忠告”天下,说《哈利·波特》的巫术和魔法会导致孩子在现实生活中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担心有些孩子会认为虚幻的魔法世界真实存在。这种担心实在并不新鲜,就像倡导儿童读经在历史上亦不新鲜一样。针对类似的担心,鲁迅,周作人早就指出这是杞人忧天:“儿童的心是转变的生长的。”(周作人)“除非他是天生的痴呆儿。”(鲁迅)
周作人告诉那些反对童话和神话的人说,小孩子现在相信童话和神话,相信“猫狗说话”,并不妨碍他对科学的信服。周作人还提供自己对儿童的观察,发现儿童自己可以分清现实与幻想。他说:“西邻一个女孩今年十岁,她受了学校教育十分积极,日前听家里的人说阴历四月十五,妙峰山的香市将完了,她便说现在怎么还有这些迷信?下午却见她在槐阴下静听一个七十左右的老人(是退休的巡警)讲无底洞耗子精的故事。妙峰山与无底洞,迷信与故事,他们原是分得清的,由此可见我们的杞忧是可以不必的了。”[7]看来,现实与幻想、科学与童话,在儿童那里是“井水不泛河水”,两者并不会混为一潭。那些担心小孩子看了《哈利·波特》就会走火火魔的人士听了周作人的这种解释应尽可放下心中的石头。
我们应当尊重儿童的世界,并“放胆供给”儿童所急需的精神食粮。我们不应把成人需要的东西、成人看重的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地强制地灌给儿童,美其名曰“填牛”。无论是儿童读经还是超前识字,无论是“填鸭”还是“填牛”,都是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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