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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与精神分析之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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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3 13:48:5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来自 安徽
本帖最后由 sasha 于 2014-5-3 13:54 编辑

四、解除压抑与开悟

从我们对精神分析和禅两者关系的讨论中,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呢?
读者想必已经看到,所谓禅宗与精神分析互不相干的看法,只是来源于对两者的肤浅了解。相反,两者的相似之处看来倒更加明显。本章将尽力对这相似之处作一详细说明。让我们以前引铃木大拙博士关于禅之目标的论述作为开头:“禅本质上是洞察人生命本性的艺术,它指出从奴役到自由的道路……可以说,禅把蓄积于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所有能量完全而自然地解放出来,这些能量在通常环境中受到压抑和扭曲,以致找不到适当的活动渠道……因此,禅的目标乃是使我们免于疯狂或畸形。这就是我所说的自由,即把所有蕴藏在我们心中的创造性的与仁慈的冲动都自由发挥出来。我们都具有使我们快乐和互爱的能力,但通常对此却视而不见。”

对禅的目标所作的这番描绘,可以不加改变地用于描绘精神分析所期望的目标,这就是:对人们自己本性的洞察,达到自由、幸福与爱,释放体内的能量,从疯狂或畸形中解脱出来。

我们正面临着在开悟与疯狂之间作非此即彼的选择,这种说法也许令人惊异,但在我看来,这却出自显而易见的事实。虽然精神病学关心的是为什么有些人会发疯,但真正的问题却是为什么大多数人没有疯狂。设想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他的隔离、孤寂、无能,以及他对这一处境的觉察,人们会觉得这些负担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以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会在这压力之下“崩溃”。大多数人是通过补偿机制,比如使人僵化的常规生活,与群体保持一致,对权力、特权和金钱的追求,在与其他人共同参与宗教仪式时对偶像的依赖,自我牺牲式的苦行生活,以及自恋式的自我膨胀——总之,是以变得畸形而逃避了疯狂这一结果。所有这些补偿机制,都可以使人不致于疯狂,保证他们正常的活动。但要真正克服潜在的疯狂,根本的解决办法乃是对世界具有完全而建设性的回应,其最高形式就是开悟。

在我们进入精神分析与禅的核心问题之前,我想先讨论一些较外围的共同点。

首先要提到的是禅与精神分析相同的伦理指向。克服贪婪是实现禅的目标的一个条件,即要克服对财产、名誉或任何其他形式的贪婪(在《旧约》中称为“贪图”);而这正是精神分析的目标。在力比多发展——从口腔式感受,经过口腔式施虐、肛门式感受,到生殖器式感受——的理论中,弗洛伊德含蓄地表述了健康的性格由贪婪、残忍、吝啬的性格发展而来,成为一种积极、自主的指向。用我的术语(仿效弗洛伊德的临床观察),可以更明显地突出这一理论中的有价值因素,即经由剥削性的、囤积性的、市场性的指向,从接受性的指向发展为建设性的指向。不论我们用的是什么术语,精神分析概念中的基本观点就是:贪婪是一种病理现象,它存在于不曾发展出其积极的、建设性的能力的人中间。然而,精神分析和禅在根本上都不是一个伦理体系。禅的目标超越了伦理行为的目标,精神分析亦然。

可以说这两个体系都认为,它们目标的实现亦伴随着一种伦理上的转变,即克服贪婪,行施爱与慈悲。它们并不是倾向于以压抑“邪恶”欲望而使人导向一种有德行的生活,而是期望在扩大的意识光焰下,使这邪恶欲望融化消失。但是,不管开悟与伦理转变之间的因果联系如何,认为禅的目标可以与克服贪婪、自炫、愚痴的目标分开,或认为无须达到谦恭、爱与慈悲即可开悟,则是一个根本的错误。认为无须在人的性格中发生上述转变,就可达到精神分析的目的,也是同样的错误。一个已臻建设性层次的人,就不再是一个贪婪的人了,同时也克服了他的自负及全知全能的幻想,从而谦卑地、恰如其分地看待自己。禅与精神分析的目标都超越了伦理,不过,除非发生伦理上的转变,否则它们的目标也是无法实现的。

两大体系的另一相同点,是它们都坚持对任何权威的独立性。这是弗洛伊德批评宗教的主要理由。他认为宗教的本质是虚幻的,是以对神的依赖来取代会帮助人、会惩罚人的父亲的依赖。照弗洛伊德看来,人对神的信仰,是继续他儿童时期的依赖,远非成熟的行为,因为成熟就意味着只依靠自己的力量。那么,对于一个竟然说“提到佛字,赶快漱口”的“宗教”,弗洛伊德有何评论呢?对于一个既没有上帝,也没有任何非理性权威的宗教——其主要目标只是把人从一切依赖中解放出来,使他充满活力,指出只有他才能负起自己命运的责任——弗洛伊德又将有何评论呢?

不过,人们可能会问,这种反权威的态度,岂非同禅师和精神分析者的个人重要性大相抵触么?况且,这个问题指出了禅与精神分析深刻相关的一个要素。在这两个体系中,都需要有一个引导者,他自己已经历过那种体验,又引导患者(学生)去达到那种体验。这是否意味着,学生变得依赖于禅师(或精神分析者),而禅师之言因而变成了学生的金科玉律?的确,精神分析者面临着患者对他这种依赖(移情)的事实,并认识到这一事实所具的有力影响。但精神分析的目的是了解并最后解除这种缚结,把患者带入一个脱离分析者而获得完全自由的境地,因为患者已在自身中体验到原先无意识的东西,并把它归入他的意识之中。禅师——精神分析者同样如此——毕竟知道得多些,故对自己的判断确信不疑,但这绝不意味着他要把他的判断强加于学生。他不曾叫学生来,也不阻拦学生离他而去。如果学生自行找来,要求在其指导下跋涉那通向开悟的崎岖道路,禅师愿意给予指点,但条件只有一个:即学生认识到,虽然禅师很想帮助他,但学生必须自己照管自己。在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拯救另一个人的灵魂。人只能自己救自己。禅师所能做的,只是助产士和登山向导的事。正如一位禅师所说的:“我对你们实在无甚可告,倘若非如此不可,将来徒然贻你们一个笑柄。况且,不管我说什么,终究是我自家的东西,与你们又有何相干?”

对禅师这种态度作出的引人注目而具体人微的说明,可见诸赫里奇论射艺的书。①禅师强调他合理的权威,亦即是说,他虽对射艺懂得多些,坚持学用定规,却并不需要任何凌驾于学生之上的不合理权威,不要学生始终依赖于禅师。相反,一旦学生自己卓然成家,就可以走自己的路,禅师所期望的,不过是能时时知道学生正在做些什么。可以说,禅师爱他的学生。他的爱是一种现实、成熟的爱,是为了学生达到其目标而竭尽全力的爱,然而他又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决不能为学生解决达到其目标的问题。禅师的这种爱是非情绪性的、现实的爱,这种爱接受人类命运的现实,即我们中没有人能拯救他人,但我们又绝不能放弃一切给予帮助的努力,使别人能自己拯救自己。任何爱,若不懂得这种局限,自以为可以“拯救”别人的灵魂,那就仍未摆脱自大与野心的窠臼。

禅师所说的话原则上适用于(或应当适用于)精神分析者,对此几乎无须提出更多的证据。弗洛伊德认为,要使患者离开分析者而独立,最好莫过于在分析者一方采取镜子式的、客观的态度。但是,像费伦齐(Ferenczi)、沙利文(Sullivan)、我本人和其他一些精神分析者,则重视分析者与患者之间的相互联系,以彼此了解;并完全同意这种联系必须摆脱一切情绪作用和不切实际的偏曲,尤其要摆脱精神分析对患者生活的任何干预(即便是最微细和间接的),甚至也不可要求患者痊愈。如果患者想要痊愈,想要改变,这固然不错,分析者应该予以帮助。如果患者对于改变的抗拒太大,则责任并不在分析者一方。分析者的责任无非是尽力提供其知识与努力,给患者指出应趋的目标。

在分析的态度上,禅宗与精神分析还有一个相同之处。禅的教育方法似乎是要把学生逼入死角。公案①使得学生无法在知性思维中寻求庇护;公案就像一个障壁,使学生不能再逃避。精神分析者也做着(或应当做着)类似之事。他必须避免给患者以种种解释和说明的错误,因为这只能妨碍患者从思维跃入体验。相反,他必须把合理化的藉口一个个排除,把拐杖一个个撤掉,使患者无法再逃,使他突破充斥心中的种种幻象,从而体验到真实——即意识到以前未曾意识到的东西。这一过程常导致大量的焦虑,若不是分析者排除这种压力,这种焦虑有时会阻碍对虚幻物的突破。但是,这种排除,只是因为分析者“在那里”,并不是因为言词,言词只能导致阻止患者去体验只有他才能体验的东西。

我们迄今所讨论的,都是禅宗与精神分析之间表面上的相似之处。但是,除非我们公正地把禅的主旨(悟)与精神分析的主旨(克服压抑,把无意识转变为意识)进行比较。否则这种比较是不会令人满意的。让我们在精神分析范围内对这一问题作一总结。精神分析的目标是使无意识变为意识。然而,说到这“意识”和“无意识”,就意味着把言词当成事实。我们必须强调的事实是,意识与无意识指的是功能,而不是指处所或内容。故恰当地说,我们只能说有各种不同程度的压抑状态,亦即是说,只有在这样一种状态中,那些能透过由语言、逻辑和内容构成的社会过滤器的经验,才能被我们意识到。如果我能达到把这过滤器撤除的程度,我就能以一个宇宙的人的身分来体验我自己,亦即是说,一旦消除压抑,我就与我生命中最深的本源沟通,这就意味着与一切人性沟通。

如果一切压抑都被消除,就不再有与意识相对的无意识;有的只是直接的体验。由于我对自己不是陌生人,也就没有任何人和物对我陌生。再者,如果把我的某一部分同我自己疏离,把我的“无意识”同我的意识分离(这就是说,作为个人的我同作为社会人的我是分离的),那么,我对世界的把握就在如下几方面是虚幻的。第一,处于人格失调性歪曲(移情作用)。我对他人的体验,不是以我整个的自我,而是以我分裂的、幼稚的自我,从而我是把他人当作我童年时代对我有意义的人来体验,而不是按他的本来面目来体验。

第二,处于压抑状态的人,是以虚妄的意识来体验这个世界。他并没有看到存在物的真相,而是把他的思想投射于事物上面,按其思想的投影与想象来看事物。正是这种投射与偏曲的幕幛,使他产生种种激情与焦虑。最后,是受到压抑的人并没有体验到人与事物不过是以思维作用去体验。他自以为与世界相通,其实他不过是在与语言接触。人格失调性歪曲、虚妄意识和思虑作用,这三者并非截然分开,而是同一个虚假现象中三个既有差别又相互重叠的层面,只要宇宙的人与社会的人分离,它们就继续存在。当我们说生活于压抑状态中的人是异化者时,我们只不过是用一种不同的方式去描绘同样的现象。他把自己的情感与观念投射到客体上,故而不是把自己体验为他的情感之主体,却受那承受情感的客体的制约。

与异化的、歪曲的、虚妄的、思虑作用的体验相对的,是对世界的直接、立即、完整的把握,这可见诸尚未被教育的力量所改变的婴儿和幼童,因为新生儿还没有我与非我的分别。这种分别逐渐发生,直到婴儿终于能说“我”为止。然而,儿童对世界的把握仍是比较直接的。儿童在玩球时,他是真正看着球在滚动,完全沉浸于这一体验之中,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经验可以反复进行,乐此不疲的缘故。成人也认为他看到了球在滚动。就他看到球这一客体在地板这一客体上滚动来说,这固然不错,但他并没有真正看到滚动。他想着在地板上滚动着的球。当他说“球在滚”时,他实际上仅仅肯定:(a)他知道在那边的一个圆形物体称作球,(b)他知道一个圆形物体在平滑的表面上受到推动时会滚动。他的视觉作用只不过是为了证实他的知识,从而使他在世界上安全无虑。

非压抑状态是一种再度获得对真实直接而不歪曲的把握,以及儿童的单纯与自发性的状态。然而,在经历过异化及知性发展的过程之后,非压抑状态是在更高层次上的返朴归真·;这种复归,只能发生在人们丧失了纯朴状态之后。 这整个观念在《旧约》中有清晰的表述,即有关于人之堕落的故事和先知们的弥赛亚观念。在圣经故事中,人在伊甸园里处于混沌未分的状态。那里没有意识,没有区别,没有自由,也没有罪孽。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他并未意识到他与自然有何差距。这种初始的、前个体的合一状态,为第一个选择行为所打断,这一行为,同时也是第一个不顺从的和自由的行为。这一行为导致意识的产生。

男人意识到他就是他自己,意识到他与夏娃即女人的分离,以及与自然、动物和大地的分离。当他经历这种分离时,他感到了羞耻——正如当我们经历与我们的同胞分离时,我们每个人都会感到羞耻(虽是无意识的)。他离开了伊甸园,这就是人类历史的开始。他不可能再回到初始的和谐状态,却可以通过充分发展他的理性、他的客观性、他的良心和他的爱,而努力达到一种新的和谐状态,正如先知们所说的那样,“大地充满了对神的认识,正如水充满了海洋。”在弥赛亚观念中,历史乃是这样一个历程,由前个人的、前意识的和谐,发展为新的和谐,这一和谐建立在理性发展的完成上。这一新的和谐状态称为弥赛亚时期,在这一时期,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冲突将会消失。荒漠要变成果实累累的溪谷,羔羊将与狼为伴,刀剑将打成犁铧。弥赛亚时期就是伊甸园的时期,然而又是它的反面。它是合一、直接、整体的时期,但却是充分发展的人即重新成为儿童,然而却是成熟的儿童的时期。

同样的观念也表现在《新约》中:“我实在告诉你们,凡要承受神国的,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进去。”这意思很清楚:我们必须重新变为儿童,经历对世界非异化的、创造性的把握;但在重新变为儿童的同时,我们已不是儿童,而成为完全发展的成人。到那时,我们就确实具有《新约》中所描绘的那种体验:‘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

“使无意识变为意识”,意味着克服压抑和自我疏离,因此也克服了同陌生人的疏离。他意味着觉醒,摆脱幻相、假象与谎言,如实地观照事物。觉醒的人是解脱的人,他的自由不为别人所限制,也不为自己所限制。意识到以往未曾意识之物的过程,构成人的内在革命。正是这真正的觉醒,成为创造性的知性思想与直觉性的直接把握之根源。谎言只可能存在于疏离状态中,在那状态中,人体验不到真实,除非是把它作为一种思想。向真实开放的状态存在于人的觉醒之中,在这状态中不可能有谎言,因为充分的体验会将谎言融化。最后,使无意识变成意识,意味着在真实中生活。真实不再被我疏离;我对真实敞开;我对真实不加干涉;因此,我对真实的回应也是“真实”的。

这种对世界的直接而完全把握的目的,就是禅的目的。由于铃木博士在本书中写了关于无意识的一章,我可以参考他的讨论,从而可以尝试进一步澄清精神分析与禅宗概念之间的联系。首先,我想再次指出,术语上的困难不必要地把事情复杂化了;我们把意识(the conscious)与无意识(the unconscious)当作名词,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或多或少意识到全部个人体验的功能词来使用。我相信,如果使我们的讨论摆脱用词上的困难,我们可以更容易地认识到,使无意识变成意识的真正含义同开悟之间的联系。

“禅的方法是直接进入对象本身,好像是从里面来看它。”这一对真实的直接把握,“也可称为意志的或创造性的”。铃木于是说到“禅之无意识”乃是这种创造性的源泉,并接着说;“无意识是某种有待感觉的东西,不是以通常意义上的感觉,而是以我所要称之为最原始或最基本意义上的感觉去感受。”这里的表述,是把无意识当作内在于人格而又超越了人格的一个领域。而且,如铃木继续说的:“但是无意识的感受则远为根本和初始,……”把这段话转换成功能性术语,我不愿说感觉到“无意识”,毋宁说是意识到一个更深的和尚未习俗化的经验领域;或换一种说法,说减少压抑的程度,从而减轻人格失调性歪曲、意象投射及思虑作用。

铃木说,禅者是“与广袤表的无意识直接相通”,我则宁可说:禅者在其无遮蔽的至深处,察觉到他自己的真实和世界的真实。稍后,铃木在其表述中同样使用了功能式的术语:“相反,事实上它是与我们最密切的东西,而正因为如此密切,我们就很难把握它,就像眼睛看不到它自己一样。所以,要意识到无意识,需要意识方面的特殊训练。”铃木这里选择的说法正是从精神分析的观点出发所要选择的:其目的是使无意识变为意识,为达此目的,必须有一种意识方面的特殊训练。这是否意味着禅与精神分析具有同样的目的,它们的不同处仅在于它们所发展的意识训练上?

在我们转到这点之前,我想先讨论若干需要澄清之点。

铃木博士在其讨论中,曾提到我前面在讨论精神分析概念中论及的一个问题,即知识与无知(纯朴)状态的对立。圣经中所谓通过知性的获得而导致纯朴的丧失,在禅宗和佛教中通常称为“烦恼”(klesha),或“由知性所支配的自觉意识之干扰”(vijnana,分别识)。“知性”一词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知性是否等同于意识?倘若如此,使无意识成为意识就意昧着更进一步的知性作用,而这恰与禅的目标相反。果真如此,那么精神分析的目标必然与禅的目标截然相反,盖前者力求更多的知性作用,而后者则力求克服知性作用。

必须承认的是,弗洛伊德在其早期著作中,一直相信由精神分析者给予的适当知识足以治愈患者,那时他具有将知性作为精神分析目标的观点;必须进一步承认的是,许多分析者在实际上仍未脱离这个知性概念的窠臼,而弗洛伊德本人也从未清楚地表明知性作用与情感的、整体的体验(发生于真正的“通透”)之间的差异。但正是这种经验性的、非知性化的洞察,构成精神分析的目的。如前所述,觉察到我在呼吸并不意味着思考我的呼吸;觉察到我的手在运动,亦不意味着思考这一运动。

相反,一旦我思考我的呼吸或手动,我就不再觉察到它们。这亦适用于我对一朵花,对一个人,对我的喜、爱或安宁的体验。精神分析中一切真正的洞察,其特点就在于不能用思想来表达;而一切蹩脚的精神分析,其特点则是把“洞察”用复杂的理论表述出来,可是这些理论同直接体验毫不相干。真正精神分析中的洞察是突如其来的,它的出现不可强求,甚至不可预料。它不是起始于我们的大脑,用一句日本的譬喻来讲,却是起始于我们的肚腹。它无法以语言充分表述,如果有人企图这样做,那只会使他感到困惑;然而它又是真实的、可意识到的,并使有过这种经历者成为一个脱胎换骨的人。

婴儿对世界的直接把握,产生于意识、客观性与自我同现实相分离的感觉尚未充分展开之前。在这状态中,“只要无意识是一种本能的东西,它就未超出动物或婴儿的无意识。但这不可能是成熟人的无意识。”从原始的无意识脱颖到自我意识,此时世界被作为一个疏离之物而体验,其基础乃是主体与客体、宇宙人与社会人、无意识与意识的分裂。然而,当受到训练的意识达到敞开自己的程度时,松开三重过滤器,那么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分裂就会消失。一当这种分裂完全消失,就产生了直接的、非思虑性的、自觉的体验,这正是那种没有知性与思虑作用的体验。

这种知识乃是斯宾诺莎所谓的最高形式的知识——直觉;是铃木所描述的“直接进入对象本身,好像是从里面来看它”的方法,是意志的创造性的对真实的观照。在这种直接的、非思虑性把握的体验中,人成为“创造性的生活艺术家”——本来我们人人都是如此,只是都忘却了这一点而已。“就此而言,他每一个行为都表现了独创性和创造性,表现了他活泼鲜明的人格。这里不存在因袭、妥协和禁抑的动机……他不再有那困于片面的、有限的、受限制的、自我中心的存在中的自我。他已经走出了这个监牢。”“成熟的人”,若清除其“烦恼”和知性的干扰,就能实现“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恐惧、焦虑或不安全等诸如此类的困惑就无从侵扰他”。铃木此处所说的解脱,从精神分析的观点来看,就是完全的洞察所必然引出的结果。

这里还有一个术语上的问题,我想略作说明即可,因为像一切术语问题一样,这并非要害问题。如前所述,铃木曾提到意识方面的训练;但在其他场合他又说到“受过训练的无意识,他从婴儿期以来所经历的一切意识经验都并入其中,构成他整个的生命”。一会儿用“受过训练的意识”,一会儿又用“受过训练的无意识”,也许会使人感到自相抵牾。但我认为实际上一点也不冲突。在使无意识成为意识的过程中,在达到对真实完全的、非思虑性的体验中,意识与无意识都必须经受训练。必须对意识进行训练,以去除它对习俗过滤器的依赖;同时,无意识也必须经受训练,使它摆脱隐秘、分离的状态而进入光明三境。但在事实上,所谓对意识和无意识的训练,只是譬喻用法。无论是意识,还是无意识,都不需要受训练(因为既没有一个叫做意识的东西,也没有一个叫做无意识的东西);只有人才必须受训练,消除他的压抑,在完全的觉察中去充分、清晰地体验真实,而无需知性的思虑——除非是在科学和其他实用行业中,需要知性的思虑。

铃木建议把这种无意识称为“宇宙无意识”。对这一术语,铃木在其讲座中解释得十分清楚,并无多大可议之处。不过,我却宁可用“宇宙意识”一词,这是巴克用以指称一种新的、脱颖而出的意识形式的术语。我之所以宁可用这一术语,是因为当无意识成为意识时,它就不再是无意识(但务必记住,这并未变成思虑性的知性)。宇宙无意识只有在我们同它分离,亦即尚未意识到真实时,才是无意识的。当我们觉醒并与真实相沟通时,我们就不存在什么无意识的东西了。此外必须说明的是,我宁可用宇宙意识(Cosmic Consciousness),而不用意识(conscious)一词,是因为前者指一种觉察作用,而后者则指人格中的某一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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